1988年3月，當北方還是春寒料峭時，作為中國三大火爐之一的武漢，已是暖意融融。春風拂面的大學校園里綠意盎然、繁花似錦，一簇簇一團團櫻花墜滿枝條，粉中透白，嬌艷欲滴，花瓣飄飄灑灑漫天飛舞，空氣中彌漫著香甜的氣息。在這樣的一個星期天，我正和幾個要好的同學在校園里游玩，忽然一個同學從花叢中跑來，他身上沾滿花粉，衣服上、頭發上附著片片花瓣，邊跑邊向我喊：“你的加急電報！”我看是父親從農村老家打過來的，匆忙拆開，上面寫著：“你爺爺將于27日從臺灣抵鄭州，下午5∶10到達，咱倆鄭州接機。”

我拿著信，激動的心情無以言表。在臺灣的爺爺是去年開始往家里寄信的，當時信是寄給我太爺的，而我太爺已去世多年，他不知道。他寫的是繁體字，我太爺的名字好多人不認識，以為村里沒有這個人，就讓郵遞員把信退回去，虧得與太爺歲數差不多的一位爺爺認得，才沒有斷了這個通信渠道。大家感到驚喜，誰也沒想到爺爺離家40年還能活著！一時間議論紛紛。我從眾多老者的描述中得知，爺爺1911年出生，是家中獨子，身材高大，性格豪爽，會武術，20多歲從家出走后再沒有音信。

爺爺抵達鄭州那天，我心情特別激動，和父親早早去了機場。我想象著爺爺的模樣，想象他年紀輕輕就舍棄妻兒老小背井離鄉的無奈，以及時隔幾十年回到故土又是怎樣的心情。等了幾個小時，終于接到了爺爺。他高大魁梧的身材、犀利的眼神都給我一種威嚴感。天色已晚，我們乘坐出租車到鄭州市區，打算暫住一夜，第二天一早乘車回農村老家。當爺爺知道我已上大學時，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像花兒一樣綻放。我來時和父親說好了，晚上和他住一個房間，讓爺爺單獨住一個房間，好好休息，可爺爺怎么也不愿意，非要和我住在一起，我知道他是想和自己的孫子說說話。但我擔心爺爺坐一天飛機太累了，況且他已近80歲，出站時還挎著大包小包，手拉著彩電、錄像機等物品。我正準備說讓他早點休息，他開口說話了，說晚年他最喜歡讀唐朝詩人宋之問的《渡漢江》：“嶺外音書斷，經冬復歷春。近鄉情更怯，不敢問來人。”他又問我大學里的一些情況，聽后感嘆不已，說沒想到我們家出了一個大學生，沒有什么比這更讓他高興的事了。

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。

我聽，他說——

我也就讀了幾年私塾，學問不高。15歲那年，我跟河南商丘來的一個武術教練學藝，學了10年，到25歲時，練就一身本領。為了傳承武術文化，我也當了師傅。我性格直爽，疾惡如仇，為朋友兩肋插刀。那時，咱們村有一大戶人家，他家兒子與我同歲，性情殘暴，好多人因交不齊租糧，被他逼得妻離子散，也有良家婦女慘遭毒手。有一次，他欺負我們鄰居嬸嬸，正好被我撞見，就把他痛打一頓。怕被報復，我被迫離開父母妻兒，逃離家鄉。我知道共產黨是為勞苦大眾打天下的，就當了兵，成了一名抗日戰士。

1941年，抗日戰爭到了最艱苦的階段，日軍為鞏固占領區，企圖打通并控制隴海鐵路線，以方便運兵和物資。有一次，我們與日軍作戰，我當時已經是連長了，奉命帶一個連隊阻擊日軍。上級指示我連必須牽制日軍一天以上，方可達到戰略目標。我們連夜構筑作戰陣地，挖戰壕、壘沙袋，每個人都誓與陣地共存亡。戰斗打響了，但見黃沙漫漫、秋葉紛飛，日軍炮火猛烈，炮彈像雨點一樣傾瀉而下，濃煙滾滾，遮天蔽日。日軍多次發動沖鋒都被我們打退。戰士們手榴彈用完了，就上刺刀，躍出戰壕與日軍展開肉搏戰。戰斗之慘烈令人目不忍睹，有的戰士被刺破了肚皮，腸子都流了出來還堅持戰斗……我用大刀砍死了幾個日本鬼子，刀刃都卷了，幾十個日軍被我們都刺倒了，其余少數日軍逃之夭夭。我們的指導員犧牲了，全連僅剩三個人。我們付出了血的代價，但守住了陣地，取得了阻擊戰的勝利。

我準備走出陣地時，一個日軍突然從我后面的尸體堆里爬起，一刀刺在我的后背上，隨后我聽到一聲槍響，和那個日軍同時倒在了尸體堆上。

那一刀離我的心臟0.2毫米，我昏迷了三天三夜。據那位開槍打死日軍的勤務兵說，看到日本兵刺我，喊已來不及了，就一槍爆了他的頭……

后來，黨派我到隱秘戰線工作，由于工作出色，我深得國民黨高層的信任。1948年，我受上級指示，隨國民黨高層去了臺灣。

我對你們日思夜想，夢里不知多少次回到家鄉……

爺爺說不下去了。我看他布滿皺紋的臉抽搐著，淚水順著眼角滑落。

他站起來脫掉上衣，轉過身讓我看他的背。我看到爺爺肩胛骨下有一處凹陷，拳頭般大小，四周有幾條白色的紋路，應該是手術后留下的，像朵朵櫻花。我的眼睛模糊了，淚水止不住地流。朦朧中，我看到一棵棵櫻花樹從爺爺的脊背長出，青枝綠葉，花團錦簇。年輕的爺爺和他的戰友騎著奔騰的戰馬，在隆隆的炮火聲中，揮動大刀砍向敵人。他們前仆后繼，終于贏得抗戰的勝利。

四十年彈指一揮，四十年又是那么漫長，經歷九死一生，爺爺終于回到朝思暮想的家鄉。